[今天我当班] 石家庄裕华区法院:那些替你负重前行的力量
因为生活算是简单安稳,我从未去过法院。
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会远离法庭、律师、法官,没想到还有一个近距离直击一场民事审判的机会。
2018年2月27日,石家庄裕华区法院开展“今天我当班”的体验采访活动,旨在向社会各界展示法院和法官日常工作,促进社会公平正义。有幸,我参加了。
这一天,跟随槐底家事法庭的陈琪庭长,做了一天法院的“实习生”。
繁忙的法院
正月十二,春节大假后第4个工作日。
按老理儿,没出“闹花灯的十五”,还算在过年,但早上9点,裕华区法院门口排队安检的人就已经有几十米长了。
等着法院小杨出来接我的功夫,我打量着这些排队的人们。
中青年居多,都干净体面,在年下的一早,他们急着来法院干什么?
来法院能干什么,就是打官司吧?不是原告就是被告。
我用目光再仔细逡巡一遍,秩序井然,都很平和,有一个穿裙子的姑娘,还很文艺。她会是原告还是被告?
其实中国人有不愿意打官司的传统。
“以和为贵”既然是天子庶民共同认可的价值观,所以打官司的当然都是刁民。“进衙门告状先打三十大板”,不为别的,谁叫你不“克己复礼”与人起了纷争。就是到了清朝,《大清律例·刑律·诉讼贰》还白纸黑字地写着:
凡子孙告祖父母、父母,妻妾告夫及告夫之祖父母、父母者,虽得实,亦杖一百徒三年。
这些历史的积淀,让中国人普遍有了一种根植于内心深处的“厌讼”心理。
但是时移世易,商业环境日趋复杂,城市化进程加速发展,旧的道德观念和新的法律意识此消彼长,于是在这个没出正月的春天,目睹一个区级法院繁忙的门口,似乎隐隐折射出几十年来中国社会、经济、更是法律的变迁。
组织这项活动的法院研究室主任张巧莲先接待了我们,她步履轻快,眼神明亮,简劲干练的气质让我长舒一口气:大约只有这样,才能应付门口的繁忙吧。
她给我们介绍了槐底法庭的家事审判以及今天的“主角”槐底法庭庭长陈琪,我印象深刻的倒是一组数字:2017年,槐底法庭3个法官共收案688件,结案661件。
我问张主任,法官是不是很辛苦?
她笑笑说:“去年裕华法院结案300件以上的法官就有13人,槐底法庭因为专门审理裕华区的家事案件,工作量不能完全体现在结案数量上。总的来说,基层法官是很辛苦的,反正中午准时吃饭,下午正点儿下班的时候,不多。”
大概我的表情有点吃惊,她又说:“其实相比于医生和教师,法官的繁忙被关注度仍处于一个较低的水平,大约是因为人总要去医院治病,去学校接受教育,而只有少数人才会到法院打官司”。
看来,繁忙,是法院的关键词之一。
陈庭长的专业性
我第一眼见到陈琪庭长时,她坐在办公桌前,正例行给庭里几个年轻的法官和书记员布置工作。
陈庭长,短发、略胖,有人到中年的“富态”,也因此显得稳重温和,声音低而轻柔,只觉得慈眉善目,倒像隔壁邻居家的大姐。
9:30,陈庭长换过法袍,移步审判庭,开庭审理案件。
审判庭不大,约30平方米,审判员坐席背依法徽,书记员次下居中,原告及原告律师、被告及被告律师各据一案,相对而坐。陈庭长黑色法袍红色前襟,配装饰性金黄色领扣,与国旗配色一致,庄严肃穆油然而生。
征得当事人同意后,我在旁听席旁听。
一声法槌,正式开庭。
旁听现场
这是一起最普通的离婚案,当事人均是80年生人,有一个上初一的孩子。
比起影视剧中法庭的激烈冲突、唇枪舌剑,这场审判比想象中温和;但又因为平凡真实,它拷问着每一个人面临选择时的夺让取舍,让人震动:
离婚后子女如何抚养?两个38岁的当事人,都顾左右而言他,谁也不正面回答,倒是一致同意让孩子自己决定;
夫妻共同财产怎么分割?原告说,没有共同财产;被告说,城中村改造,家里分了4套房;原告又说:这房子在母亲名下是按宅基地分的,跟自己没关系;被告说这房子是按家里人头给的,所以至少有他2套;原告拿出了与母亲签的一纸协议;被告递上去村里的宅基地目录;
有无债权债务?原告说,没有;被告拿着截取的网上股票交易图说“有”;原告说这股票去年就已经卖了,所得钱拿去修车、给孩子交了学费;被告说,原告有安置费;原告说,这钱都放到了公司集资,目前收不回来;
……
都是高度隐私的家事,琐屑、微小、具体,难以取证、没有标准,怪不得“清官难断家务事”,真是一团乱麻。
但陈庭长不着急。
她控制着审理的整体进程,既要掌握廓清事实,又要在双方胶着于过往对错、即将陷入毫无意义的相互指责谩骂时,或及时喊停,或调转方向,将庭审方向拉回到审理的主体思维。
她声音仍然很柔和,但不知为什么让人感觉很有分量,语速不疾不徐,逻辑缜密清晰,询问明确简洁,连同端然镇定的举止,一同营造出一种冷静、理性、威严的气氛。这气氛在小小的审判庭里流动,当事人所有沸腾、散乱、支离破碎的表情、言语、掩饰都被收拢过滤,冷却凝聚成可以识别判断的有效信息。甚至还保有我刚见她时的那种温和,只是这时的温和,有了一种举重若轻的含义。
有几句话,陈庭长对当事人说得特别恳切:
“父母离婚已经给了孩子一次伤害,还要让孩子自己决定归属,这是第二次伤害。建议你们在尊重孩子的基础上,协议孩子的抚养问题,最大限度避免对孩子的更多伤害;城中村的拆迁补偿,不是你们一家,补偿是按“人”还是按“户”进行的,我们很清楚,也会到银行、房管局调查取证,但希望二位面对财产矛盾,能基于彼此过去的感情,坦诚相待,毕竟百年修得同船渡,大家争取好合好散。”
人性常常隐藏于规则、寒暄、礼仪之下,一旦利益攸关,最亲密的爱人一变而为最强硬的敌人,其间的矛盾、阴暗、自私、苟且,比陌生人袒露的更加尖锐锋利,以致触目惊心。
试问,一个人,如果每天目睹人性中的弱点,看着文质彬彬、楚楚衣冠的当事人,转眼撕开温情的面纱,欺瞒谎骗,推卸应该承担的责任,追逐不该拥有的利益,还能否在理解的基础上,最大程度地选择宽容?能否在宽容的基础上,如此恳切地去相信、保护、涵养每个人心中良善的种子?
我知道,陈庭长能。
我感受到她始终微小又强烈的力量,这力量有方向,是那种“即使你深渊万丈,我也要凭一己之力推你更近阳光”的方向;有温度,是她身为法官“不放弃”的温暖。
与各种看得见的加班、奔波相比,一个法官这种看不见的努力和坚持,更加动人。
10:50,暂时休庭,二位当事人确认笔录、签字,并进行协商,等待陈庭长的下次调解。
11:00,陈庭长匆忙前往第4审判室,那儿还有一个夫妻双方争夺孩子抚养权的案子等着她。
12:40,陈庭长结束了第二个案件,去食堂吃饭。
我真是觉得一上午好辛苦,她倒未见疲色,笑着说还好,毕竟在法院工作了22年,高强度的工作节奏早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我没能见到陈庭长断案,但我相信,凭借她多年的经验和睿智,一定是胜败皆服。
充满探索的家事审判方式
这个离婚案中那个刚上初中一年级的男孩,跟我的孩子年龄相仿。
我很清楚这个阶段孩子的敏感、脆弱、稚嫩,很替这个孩子揪心。
父母的态度他一定会多多少少有所察觉,影响学业了吗?觉得孤单吗?会不会以为自己是个多余的包袱?初中,正是懵懂青春期的时候,会早恋吗?会出走吗?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陈庭长还挂念着另一个孩子。
父母离异,孩子从小由爸爸带大,10岁了,突然亲子鉴定发现孩子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于是诉到法院,要求变更抚养关系。孩子的亲生妈妈失联,主办法官追溯到山东寻找,未果,孩子的姥姥、舅舅虽然可以联系,但却不愿意收留抚养这个孩子。
怎么办?
其实法官这个职业是个“良心活”,这样的案件,事实清楚,容易判决,但是,陈庭长说:“这种感情其实特别朴素,就是我们都是妈妈,真是不忍心看着一个孩子可能就因为父母的过错,一辈子就毁了,所以能多做一点就多做一点”。
陈庭长反复与石家庄市未成年保护中心沟通,请他们来接收这个孩子。
为了这个孩子,陈庭长今天下午会“多做”2件审判之外的事,首先到医大一院咨询心理咨询专家,看如何跟孩子沟通说明情况,使孩子接受事实以符合未保中心未成年人必须自愿入住的要求;再到未保中心实地查看孩子学习的生活环境,以最后确认是否适合孩子成长。
美国气象学家曾经提出蝴蝶效应,借此来表述“一个微小的误差随着不断推移将带来巨大的后果。”
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深切感到,家庭恰是一只这样的蝴蝶。
它是社会的一个天然基层细胞,人总是在家庭中最先习得一切人际之间交往的方式方法。在和睦的家庭中获得爱、帮助、信任,会将这些美好的情感反推于社会;在痛苦家庭中得到的伤害、背叛、压制、冷漠,同样也将反推于社会。
在今天,通过离婚率来预测该地区的儿童学习能力、犯罪率甚至健康、收入等已成为社会学常识,那意味着,家庭,是社会稳定发展的重要基石。
“传统中国,人们不离乡土,安身立命,由尊卑有序的儒家思想'情、理、法'观念组成了礼俗社会,约束着人们的行为,也保障着幼、老、孤、贫;但在现在的法理社会,特别是发展的当前阶段,其实对于人们的伦理有很大一块儿空缺。我们自觉把法官看做是社会的最后一道防线。法院推出去了,就失控了,就直面泥沙俱下的大社会,对于弱势群体,特别是未成年的孩子,实在太残酷了。所以,在2009年,我们法院专门成立了槐底婚姻家庭专业法庭,不以结案为唯一评判标准,而是更重视家事审判的治愈性。从这个角度看,联系心理咨询师、寻找未保中心,都是我们的份内事儿。”我向一同去医院的研究室张主任提出疑问:法官的职责怎么会延伸到医院和中心时,她这样回答。
同时我也知道了,为了筑牢这道防线,裕华区法院“奉行乎法而实不拘于法,变通乎法而究不背于法”,他们布置了温馨的家事审判室,那是希望离婚的双方能在最后一刻也平心静气把伤害降到最低;提出了“婚姻考验期制度”,希望给冲动的离婚踩一下刹车,建立一个冷静期;实施了“离婚风险提示”,希望当事人充分考虑了离婚的成本代价…
原本冷峻的法庭,威严的法官,在我眼里,有了柔性司法、人文关怀的另一面。
替你负重前行的力量
下午14:00,在区妇联的陪同下,拜访医大一院精神卫生科心理咨询专家李主任;
然后驱车十多公里,16:00,拜访石家庄救助站未成年人保护中心的万站长;
期间,陈庭长抽空接打电话,安排送达、银行调查取证等事宜;
17:00,我结束了一天的体验采访;
大约17:30,陈庭长将回到法院,还要处理庭后案宗、联系次日开庭的当事人等一系列事宜。
网上流行一个金句:“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我一直觉得有点矫情,但在我结束一天的体验,坐下来回味的时候,它却忽然出现在我脑海。
当医大一院精神卫生科心理咨询专家李主任听完孩子的情况,她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紧锁眉头忧心忡忡,她反复强调:“父母是孩子安全感的主要来源,当这个原始累积关系突然消失,孩子很容易产生人际的不信任感,一定要说服孩子的父亲不要一下放弃孩子,哪怕是扮演一种父亲的角色,要经常看望”;
当石家庄救助站未成年人保护中心的万站长说:“我们今年过年,专门留下工作人员给这些无人托管的孩子们包的饺子”,然后拍着一个正写作业的孩子问他:“饺子吃够了没有?”那孩子抬起头来调皮的一笑;
当陈庭长像大姐一样和我随意的唠嗑,把所有工作的努力归结为:“其实就是让这些孩子能自食其力,平平安安长大”;
不止是法院,也不止有法官,在法制建设的进程中,在社会各项制度从不健全到趋向完善的路途上,也许这些被亲人推向门外的孩子,这些没能从亲朋好友处得到劝诫的年轻人,永远不会想到这些距离他们那么遥远的人们,默默地替他们想了这么多。而所有的出发点,不过都是:“要你幸福”。
生活从来都不容易,当你觉得挺容易的时候,一定是有人在替你承担属于你的那份不容易,也许是父母,也许是你从来不认识的人。
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