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李保国:干事成事是我最大的享受
李保国猫腰穿过果树乱枝,进入果园授课。进现场,才能知农情,对于这样的生活,他早习以为常。
午后,李保国在车上小憩。每天争分夺秒,是李保国的工作常态。
李保国夫妇在指导果树种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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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3日,平山,指导红树莓种植。
3月4日,石家庄,参加学术研讨。
3月5日,唐县,帮助村民修剪核桃。
3月6日,凌晨5点多从保定乘汽车到沧州,然后搭乘火车到江苏徐州,指导一个核桃园修剪完毕,当天又趁着夜色返回保定……
李保国的“档期”排得满满的。
自从人民日报、新华社、央广、央视等多家中央新闻媒体,在重要版面、重要时段集中报道了他30多年如一日、用科技帮助太行山区农民脱贫致富的事迹后,李保国更忙了。不仅省内各地贫困村纷纷请他支招“脱贫”,连省外群众也打来了求助电话。连春节假期,他也只在家歇了一天。
从小流域综合治理,到山区综合开发示范区、山区综合开发园区,再到沟域经济,从最初以生态为目标、让荒山变绿,到之后的绿山富民相结合,是什么让李保国在30多年的紧张工作状态中一直保持激情?是怎样的信念和特殊的情结,支撑着这位河北农业大学的教授、博导一直扎根山乡?带着这些问题,记者再次走近李保国。
我想做个人认为有意义的大事,不想围绕着小事转悠
3月6日晚上8点多,记者拨通李保国的电话时,他和爱人郭素萍正坐在从徐州开往沧州的火车上。当天早上5点多,两人匆匆赶往江苏徐州指导一个核桃园的果树修剪。因为第二天上午在石家庄某村,他还安排了一场技术指导,所以他们在江苏一天也没有多待,连夜倒车赶了回来。
事后,记者得知,让他们星夜兼程往返一千多公里的,只是一位素昧平生的普通核桃种植户的一个求助电话。
记者:日程安排得这么紧,您和这位种植户又素不相识,为什么还非得赶到江苏?
李保国:核桃修剪,一年就得趁这几天,要不就晚了。
记者:就这么简单?
李保国:当然就这么简单。我是搞农业技术的,农民遇到问题向我求助,我赶着农时指导一下,这再正常不过。至于什么省内省外、分内分外,甚至说名啊利啊吃苦受累什么的,我一向也想不了那么多——我要是每次都想得那么多,这些年我也就干不了那么多事了。
记者:我们知道,您最初搞山区开发研究,是从小流域综合治理项目起步的,农民的经济效益并不是项目直接要解决的问题。把荒山变绿以后,你又一手把板栗、苹果、核桃在太行山上做成产业带。这么多年,您好像主要是考虑怎么干事,至于分内分外好像考虑得还真不多?
李保国:也不能这么说。我们当年搞小流域,主要目标是绿化,就是让山怎么绿起来。经过我们的改造,造林成活率上来了,但那时候咱们国家没钱,绿化不能光靠财政,怎么能让这山绿下去,让老百姓种树有积极性,这就是我得继续考虑的事。这事你说是分内还是分外呢?
当时我们在山沟里看到老百姓种的苹果树、桃树,既能绿化、又有经济效益,我就想,干脆我们也种不就行了吗?就又尝试着种板栗、种苹果。结果凡是经我们指导过的,山上比平地长得还好,慢慢地我们对山的兴趣也更大了,越做越有把握,不仅让一亩山地出四分良田,还能让四分良田的效益相当于四五亩平原的耕地——这就是我最想干成的事。所以富民和绿山是一脉相承的,它对我来说一直也谈不上分外。
记者:您一直在说“干事”、“干成事”,为什么您会有如此强烈的干事、成事的愿望?
李保国:我一直认为,干点自己喜欢的事,干成点有益于人民的事,什么时候想起来,也是值得骄傲的。我今年58岁,也是抱孙子的人了,但是我到现在都记得,我小时候,我奶奶总说,人一辈子得做点让别人好的事。她从小就鼓励我,说“我这孙子有出息,将来一定能做成点事”。
记者:这就叫事业心吧?
李保国:反正我干事这个愿望从一开始就特别强。我高中学的是文科,当年恢复高考时我想了很长时间,我说我学文,估计也当不了什么名家、文豪,学理呢,起码能手握一门干事的技术,我就是这么走上农业科技这条路的。到现在我应该是学校里课题多的教授,但我保证,我和我的硕士生、博士生,都是研究实用性问题,都是将来能够直接应用到农业生产的。我们掌握的东西,研究的东西,得变成实际的价值,变成实打实的事。
就好比前几天在石家庄,一天之内,我跑了4000亩苹果地。给农民把技术指导做好了,早一年进入盛果期,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可通过我的技术,早一年进入盛果期,一亩地增收4000斤苹果,按一斤苹果卖两块钱算,一亩地就增收8000元,4000亩地是多少啊?3200万元!一个人辛苦一天的事,这多吸引人,多有成就感,多值?
记者:您光算别人的账了,自己的账怎么不算算呢?
李保国:国家给我发工资了啊。我现在工资不低,一个月八九千元,吃不清喝不清——你看这么多年,名、利,我没追求过,到最后我都得到了。我就相信,你只管干点事就行了,终究会有人认可。
我想做个人认为有意义的大事,不想围绕着小事转悠,当然我眼里大事小事的区别可能跟别人不太一样。别人干不成的事我干成了,别人种不活的树我种活了,别人干不赚钱我赚钱了,我一手指导的模式在河北遍地开花了,这是我的一种精神享受——我干成了这件事!
我办成的这么多实事本身,就是对我的最高奖励。
吃苦受累没问题,要是一事无成,我才觉得有点不合适
记者:我们知道您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大学一毕业,就被派到山沟了?
李保国:是,我2月26号毕业,3月6号下乡。
记者:好不容易跳出农村,又回到山沟,当时有没有心理不平衡?
李保国:我们这一代人,接受的教育就是服从组织,个人利益服从人民利益。所以让下乡,也觉得是应该的。而且,我那时候的身份已经不是农民了,是大学教师,我回到农村是用我的知识工作,从心理上说这是不一样的。我学的东西,就农村用得着,不到农村我学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记者:但是山区毕竟条件艰苦啊。
郭素萍:要说苦,我们两口子在前南峪搞小流域综合治理的时候,那是真苦。当时村里穷得连卖菜的都没有,夏天地里有什么吃什么,冬天基本没菜。每天天一亮就上山,披星星戴月亮才回来,山体改造,活儿又重又危险,连炸药都是自己炒——他们家是衡水武邑的,我们家是赤城县城的,我们老家的老百姓一般都没有这么苦。
记者:听说你们一开始每天背着一岁多的儿子上山,不这样不行吗?
李保国:我们两口子都在这个项目上,那时候天天有试验,天天有观测,哪里管不到,可能就要出问题。那会儿交通不方便,所以只能让孩子跟着我们。
记者:孩子受得了吗?
郭素萍:有个事到现在提起来我都难受:有回有领导开车去山里看我们,人家要走的时候,我们儿子待在人家车上死活不下来,直嚷要回保定,要上幼儿园。没办法,我只好硬把孩子抱下来,就那么看着车一直走远……到现在我也觉得对不起孩子。
记者:儿子后来有意见吗?
李保国:意见他肯定是有的,他埋怨我们只顾工作不顾他。但那是工作需要。我们想把山治好,可当时这里面的自然规律我们还不了解,要摸索怎么把它治好,首先得找规律,就需要住到山里。越下雨我们越要观测水土流失规律,越到冬天我们越要了解树能长不能长、怕冻不怕冻。这就得有所舍取,没有选择的余地。
记者:您现在回想起当时艰苦的生活,又是怎样的感受?
李保国:对孩子、对爱人我都觉得相当愧疚。但是不这样我们也干不成事。
从我个人而言,这点苦倒不算什么。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吃苦受累都不是问题,要是一事无成,我才觉得有点不合适。
直到现在我们也是开着车满太行山的跑,一年得有200多天在山上。我们老两口是“以车为家”了。这不我们这回在石家庄有会,今天下午四点半到宾馆报到,头半天儿我们就事儿在这边山里头又跑了6个村,闹得跟“土人儿”似的——走到哪儿都是这样,一进宾馆,头一件事就是洗澡。我爱人还攒了一大堆脏衣服要洗,现从车上抱下来的。
郭素萍:我们整天在外边跑,洗衣服都没时间。
省内农业口曾有一位领导,上任之初一路走访山乡,每到一处,看到种果树的就问:“技术上你们认识谁啊?”几乎所有村民都回答:“李保国。”从涉县一直走到赞皇,走了20多个村子,这位领导听到的答案都一样!这位领导走不下去了,说:“咱们得好好研讨研讨这个‘李保国效应’,系统里这么多技术人员,为什么山区农民一张嘴,都是李保国?”
记者:这个“李保国效应”,不仅仅是在生活上吃苦受累就能干出来的吧?
李保国:那当然了。给农民讲课,不能把给硕士、博士上课那一套搬来,得把你的技术、你的成果变成农民能理解的、能记住的、能做到的最简单的东西。好比我教农民疏果,我就告诉他们:这和计划生育道理一样,孩子多的家庭负担重,如果就供一个孩子,上学、就业、娶媳妇盖房就省劲儿多了——所以,苹果树也要实行“计划生育”……
记者:这样听起来是有意思了,可是要能把它这么讲出来,应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保国:那你就得真下功夫,真用心啊。干事就得想干成,没有这个心劲儿,能干好吗?我们有36项标准化技术,光种苹果,就有128道生产管理工序,那要一条一条搞出来,一条一条推下去,当然不容易了。所以我现在常跟学生们说,生活上吃点苦不算什么,非得业务上也能吃苦,那才算数。
记者:您大学是学蚕桑的,毕业以后才开始做山区治理,现在又在做产业带——您在业务上,可都是半路出家、连续跨界?
李保国:跨界不怕,什么东西都是该学就学,我都是干着学的。我是当了博导以后,还去读的博士,有几个当了博导还舍得去读博士的啊?我这个经济林博士,那是正儿八经地学出来的。
所以我的知识面非常宽,不管是生态的、土壤的、肥料的、栽培的、生理的,一直到分子生物学的,从宏观到微观,从单项技术到宏观产业设计,我都懂。要想干成事,不较劲还行?
要想干事,还能怕事?
早些年,李保国曾陪着一位领导到邢台一个山村考察,进村看的第一户生活就很困难,家里一贫如洗,全家只有一条炕席一床被子,揭开锅,就是玉米面饼子。领导一见,赶紧从兜里掏钱。李保国劝他先别掏钱,最后一起想办法,可领导说看着实在可怜,得救济。第二户、第三户……到第六户,领导兜里的钱掏光了。李保国打趣地“挤兑”领导:“你再掏啊——反正我不借给你。”
“得看这里头根本问题在哪,光从兜里掏钱,这不解决问题。”李保国说。
记者:您身上有一个特别矛盾的地方,就是您个人不太追求金钱、利益,但是您做的这些具体事,又都是从经济效益、从产业的角度出发的,不但不回避利益,反而是专门带着老百姓逐利。这是为什么?
李保国:这其实也不难理解,还是那句话,我想干事。为了“干成事”,我更看重如何取得最优效果,如何根治问题、形成良性发展机制。我干事的时候重实利,你重了老百姓的实利,这事才能干成干好不是?就好像掏钱的这个故事,我是科技工作者,我要考虑的是怎么把广大农民从这种贫苦生活中解放出来,这是我的思维方式。
记者:您扎根山区30多年做了这么多事,其实都是围绕这种思路来的?
李保国:对,就是从根本上保证绿山富民。好比我用了9年时间,建立了苹果乔砧矮化密植栽培新树形,开发出苹果生产的128道工序,让村民像工人生产标准件一样生产苹果——一旦形成规模和机制,事情办起来就很省力。
现在我搞了两个大的产业联盟,一个是核桃技术创新联盟,一个是苹果技术战略联盟,我都是理事长,合作成员有问题我们去解决。每年我掏钱把成员们聚起来组织两三次培训,很方便。但是到没进入联盟的新区去推广就很费劲,就得一个个下去培训,费时费力。
记者:这也是您后来一定要发展产业的原因?
李保国:做产业就更能解决问题了,它不是只让一个人富起来、一个村富起来,而是能让这一带富起来。我做产业是从市场开始做,市场分析、市场定位之后,我再选择品种,从生产技术、营销手段、品牌创造到市场运作,从市场调研开始到市场运作结束。在这个过程中,我的技术是起决定性作用的东西,这样我生产的是商品不是产品。现在我做的产业带,板栗近百万亩、核桃150万亩、苹果十几万亩,带动10多万农民脱贫致富。一个个帮,不可能产生这么大的效果。
记者:但是这样一来,您要承担的东西可比单纯做技术多多了。
李保国:我从来也不怕担事。
我刚到山里头做项目的时候,才二十多岁,有一回,板栗闹虫灾,眼睁睁看着那虫子把树叶吃光,从村外,一天往村里吃进来100米啊。我布置打药,可是村里主要干部正好不在,打药的钱批不下来,五天了这药也没打了。拖到第六天,我忍不下去了,早晨五点多,我跑到村委会办公室,打开大喇叭广播直接招呼在家的党员干部,马上到办公室开紧急会议!我那回是真火了,我说你们谁家要是着了火,还等不等领导发话?树是集体的,不是你们家的,你们就不当事吗?打药的钱,我个人掏腰包!
记者:为什么这么动感情?
李保国:我那时候天天在地里头,农民们种板栗树,都是我管着。我这个人,走到哪儿都是这一身正气。我又不是为我个人干,我在那儿做科研,帮着他们做生产,我是去干事的!碰上这样的问题,我就拿我个人当那个“最大的官”,这个主儿我就得做下来。要想干事,那还能怕事?该站出来就得站出来,该担住了就得担住了。
每年有200多天在乡下的李保国,戏称自己是“最黑”的大学教授。一笑起来,他的眼睛几乎完全眯起,憨憨地露出两排牙齿,乍看之下,像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农民。可事实上,李保国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好脾气,交谈中,他总喜欢用反问的语气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虽然语速平缓,但想插进去话并不容易。需要表示强调的时候,他会刻意加重语气,原本“土味”盎然的衡水口音,也会切换成更加标准的普通话。
李保国:工作上,我说的对,那就必须听我的。我现在做起来了三个产业带,三个产业带的龙头企业都是我扶植起来的,经营是他们来,但所有的运作思路都是我的,我是管指挥他们的。我从来不追求企业给我多少钱,但你必须听我的,给我干成事。
记者:您为什么有这个自信?
李保国:我懂科技,又不图挣他们的钱,就是要帮他们富起来——我脚底下有根。
我觉得我什么都满足,在底下跑着很“享受”
3月7日下午,李保国一家在平山参加了省妇联举办的一个活动,儿子、儿媳特意带着不满5岁的孙子从保定来到现场。一见到爷爷,小孙子马上趴在爷爷肩膀上,黏着不下来。郭素萍说,平时老两口差不多二十多天一个月才能回趟家,这样合家团圆的机会,很难得。
这时,一向专注事业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的李保国,也终于露出了温柔的一面。被主持人要求对家人说句真心话时,他显得很不好意思,可最终还是“挤”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积在心底的愧疚:“老婆、儿子,我爱你们,但是我顾不上管你们。对不起。”
记者:您打算什么时候退休?
李保国:普通教师一般60岁退休,博导65岁,省管优秀专家可以干到75岁……
记者:听您这意思,是打算一直持续现在这种工作状态?
李保国:只要有人用,就得给人家干。有人用证明你活着还有用,你就去发挥你的作用就行了。
记者:您儿子东奇说,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您的身体,说“就怕他哪天万一在外边工作,累得彻底站不起来了”。
李保国:(沉默)我1998年查出重度糖尿病,2007年查出重度疲劳性冠心病……最严重的是这个冠心病,中间闹过两次心梗。我找国内最权威的专家看过,说必须做搭桥,不搭桥就只能卧床休息。可我要是卧了床,我还干事呗?
我爱人跟我同岁,再过两年就该退休了。我知道,从内心来讲,她是想赶紧退休,照顾儿子,看看孙子。她当了一辈子大学老师,按说每年都有寒暑假,可自从跟我结婚以来,这么多年,没有过一次真正的旅游。我知道,她也希望能像别的家庭一样,一家老少出去旅游,跟工作一点儿不沾边的那种,“随个团儿”。
可是因为我愿意往外跑,她也就只能一直跟着我跑,这里边有工作需要,现在更多的,还是要照顾我这身体。
郭素萍:心脏病一爬高,就容易感觉憋气,嘴唇就发紫。你别看他在外头上山下岭的,每次一回家,连上楼的劲儿都没有了,包都拎不了……
记者:是不是应该歇一歇?
李保国:大家一直都这么劝我。但我这个岁数了,心脏病不好治,光去想那个也不可能活多大年纪,没什么可害怕的,我觉得我跑一跑更舒服。人活着时刻要有事干,没事干,不就精神空虚吗?我觉得我什么都满足,我就需要干点事,别的我都不需要。你不知道我在底下跑着有多“享受”。
记者:这就是您的幸福观?
李保国:我今年正月初六到我们岗底基地上去,老百姓非得请我们吃饭,从初六当天一直排到正月二十二啊:我一天吃六顿饭,早晨两顿、中午两顿,晚上还得吃两顿!老百姓千方百计地请你,你不去好像得罪他一样。
有人这么真心实意地念着你,敬着你,这还不是最大的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