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评付秀莹长篇小说《陌上》
□王双洪
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乡愁,离开的,要回到曾经的故乡;未曾离开的,便怀念同一片土地的过往。长篇小说《陌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10月出版)讲述的,是人的乡愁,也是时代的乡愁。
乡村,有生生不息的大地,让人觉得踏实、安全;有碧绿的金黄的田野,鸡犬相闻;有宁静的夜晚,漫长的清晨,还有朴实的农民,勤劳而又艰辛的耕种,亦有几代人其乐融融的院落,父慈子孝,邻里和睦……这是几乎所有人对于乡村的记忆或想象。然而,付秀莹的《陌上》给我们展现了美好事物的流逝,美丽的乡村画卷淌着淡淡的哀伤。她在问,“是不是回不去的才叫故乡”?
《陌上》开篇的楔子所讲的一切,是“芳村”的过往,是作者记忆中的故乡,也是乡村应有的模样。那时,村里的是非不过是“猪拱了菜地、鹅吃了麦苗”;人们会用自己的方式尊重知识和学问。那时,人们由于物质匮乏而心生对于金钱和物质的向往,这种向往真实自然却不贪婪——孩子们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展望也不过是想当上供销社的售货员……那时,“芳村”是讲究节气的,作者不惜笔墨讲了“芳村”一年的节气,每个节气有每个节气的事——什么时间做什么,体现的恰恰是一个乡村的传统风习。
《陌上》的楔子作为一部小说的开篇而言篇幅很长,但是,这“芳村的过往”相对于“芳村”当下的故事而言,篇幅可谓短之又短。可以说,楔子中曾经的“芳村”,只是《陌上》遥远的背景,作者描画的是乡村新的风俗世态。
付秀莹很会讲故事。小说《陌上》的25个章节就是作者娓娓道来的25个故事,这些故事单拿出来,几乎每一篇都是独立的短篇小说,连缀成篇之后,它们又是一部浑然天成的长篇。我们很难看出串联这些故事的主线,但每个故事都有交叉重叠之处。这种叙事方式,笔者权且称之为“涟漪”式铺展,“芳村”正是涟漪次第荡漾开去的湖面。故事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人物也没有大起大落的人生,但小说的引人之处就是这种表面上的平静。25个故事恰似投入湖面的一个个石子,打破乡村平静的同时,也映射出了乡村风习的变迁和人性的改变。
故事中的“芳村”不再是付秀莹楔子中的“芳村”。村子没有了衣食不足的贫穷,但村中的是非几乎皆源于欲望和金钱。村里时兴结婚置办楼房和汽车,一向要强的翠台因为儿子的婚事不得不放低身段去讨好家里开着厂子的妹妹,去巴结在城里开发廊赚了大钱的香罗。香罗赚钱靠的不是正经生意,但正因为有钱就成了村民们眼中的那个“人家香罗”,背后的指指点点甚至也带着那么一丝丝吃不到葡萄的酸味。小鸾凭着自己的心灵手巧,挣着一个裁缝的辛苦钱,可她正因为这“辛苦钱”而心生羡慕和懊恼,她羡慕那些丈夫能挣大钱的女人们,哪怕一夜暴富,钱来的不明不白。“别扭媳妇银花”的生财之道是一天突然成了“识破”。所谓“识破”,即识破世相,从此她开始神神鬼鬼,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了。但她所做的,不过是视钱财礼物的多少,说些中听或不中听,无关痛痒的宽慰人的话语罢了。经营饭店的春米,“靠”着当村干部的建信,因为建信能给他们带来生意和钱财,春米那老实巴交的婆婆公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倒是春米自己,因为闲言碎语偶尔感到莫名其妙的委屈……村里的媳妇们,因为别人的高级化妆品、人家的吃穿用度、邻居拔地而起的楼房、身边呼啸而过的汽车,便生了些闲气,多了些委屈,摔摔打打,撵鸡骂狗,拿老实男人“撒气”。
除了村中老少对于金钱不加掩饰的艳羡与渴望之外,“芳村”还有一笔笔算不清的风月乱账。村子里的首富大全,正因为有钱,村里便有女人委身于他。望日莲与首富大全,建信与经营饭店的春米,方圆几十里闻名的看病先生耀宗和村子里的“小蚂蚁媳妇”……故事中有人感慨,“如今村子里这些事儿,倒像是家常便饭似的,都不大当回事了。也不知道,是风气开化了呢,还是人们越来越不顾脸面了”。“芳村”的故事里,没有谁像老套乡村故事中那样遭礼教压抑和戕害。“芳村”的人们,欲望释放得那般肆无忌惮,无遮无拦。
“芳村”老人生病了、独居了无人过问,昔日里体面的老人因久病卧床,最后的时日里没了任何尊严;定居京城的大学生回乡被人追问挣多少钱;辍学学生的家长找到学校,奚落午饭简单的老师不要自己过着寒酸的生活还要劝别人家孩子念书……老人感慨“世道变了”。
“芳村”的故事里,处处是喧哗与骚动,可《陌上》写得那么不温不火,不疾不徐。付秀莹用美好的文字写出了传统的退让和衰败。整部小说充满着张力。她笔下有田野,有庭院,有麦田,有树木,有花草,有虫鸣鸟叫,乡村的风景带着颜色、声响和味道,依然美好;她笔下的人物内心辗转,在新的乡村中欲望翻腾,精神贫瘠。
“芳村”是中国当下千万农村的缩影,但小说的精神世界又不仅限于乡村,还折射出了世态,映照出了这个被欲望张扬的时代。在美好的乡村画卷中,传统风俗习惯几近荡然无存……故乡,回不去的地方是故乡。作者情真意切,却又节制、自然,浅浅淡淡的笔墨中乡愁千回百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