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眼中的多面贾敬龙——贾敬龙案还原

燕赵都市报记者

核心提示

一年零8个月前，发生在石家庄长安区北高营新村的贾敬龙射杀党支部书记何建华一案，因今年10月18日贾敬龙的辩护律师收到了最高人民法院核准死刑裁定，再度引发关注。一些学者及律师针对该案涉及拆迁纠纷、以及贾敬龙是否有自首情节等问题，讨论贾敬龙是否应判处死刑。近日，记者再度走访了石家庄长安区及北高营新村等地，力图多面还原本案中的人物和细节。

春节团拜会现场杀人事件

2015年2月19日，农历大年初一，石家庄市长安区北高营新村居民张瑞生从家里出来，要到村东头的广场上参加社区里组织的春节团拜会。

北高营新村位于石家庄市区东北部，早以前，是普通的城郊村，全村700多户，2000多口人。随着城市一步步发展，北高营村也被卷入城市化建设的大潮。2008年，按照河北省城镇面貌三年大变样的目标，石家庄也出台了《省会城市建设三年大变样和2008年迈大步实施方案》，其中重点提出了城中村改造工作。2009年，当时的北高营村旧村改造工程开始启动。

在张瑞生看来，这几年来，至少村里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原来家家户户住的旧平房，冬天冷夏天热；村里4米宽的土路，一下雨下雪就没法出门。现如今村都改社区了，路也从4米修到了12米，村民们也都搬进了城中村改造新建的小区楼房里。按照拆拆补偿政策，大部分村民分到了2-3套楼房。

经济来源方面，平常，大家基本上都外出打工，各有生计。村里给村民提供一些福利保障，比如社保、年节假日发一些米面油。此外，村里还有股份公司，村民们都有股份，定期还可能分红。“横着比、竖着比，咱们村算不上最好的村，但是跟有的村和以前相比，变化的确是实实在在的。”

原来村民们住老村，低头不见抬头见，如今上楼之后，大家见面的机会反倒不多了。于是村民们商量，在村东头弄个小广场，过年过节了大家还能有个地方聚一聚。大年初一这一天，张瑞生出来有些迟了，他听人说，村广场团拜会挺热闹，放鞭炮、演节目，社区领导给村民们拜年，支部书记何建华还说要在今年实现股份公司的分红。

张瑞生点上一根烟，披上衣服匆匆往团拜会的现场赶。离广场上的小舞台还有几十米远的时候，张瑞生突然发现人群里有些耸动，接着挤出来一个人飞奔过来。张瑞生定睛一看，是本村贾同庆家的小子贾敬龙。贾敬龙跑的很急，还丢下了一个六个核桃包装的小箱子，张瑞生不明就里，还向贾敬龙喊：“小子，你掉下东西了！”贾敬龙没回应，张瑞生挺纳闷，走到边上一看，箱子里的东西，竟然是把枪一样的物件。这时，人群里有人喊，“打住人了！”“截住他！”此时，张瑞生还不知道，党支部书记何建华已经被刚才跑过去的贾敬龙用一把改装过的射钉枪打中头部。

石家庄中院关于贾敬龙案的一审判决书中显示，2015年2月19日9时许，贾敬龙走到刚刚讲完话、站在舞台南侧正在看节目的何建华身后，用一把射钉枪对着何建华的后脑部打了一枪，之后逃离现场。何建华经抢救无效死亡，经鉴定何建华符合留在右面部的钢钉贯穿颅脑，致颅脑损伤死亡。

拆迁拆出的仇怨？

张瑞生后来才听说，贾敬龙杀何建华，是因为家里拆迁的事。而贾敬龙用射钉枪打何建华的后脑，就是想报复。

2009年，当时的北高营村换届选举，之前一直在外经商的何建华参选并当选村党支部书记。据当时北高村党支部成员回忆，2009年何建华参选时，支持率是65%，2011年二次换届选举时，支持率上升到了80%，2014年12月底北高营新村社区选举时，何建华差两票就全票再度当选党支部书记。石家庄市长安区高营镇党委相关人士提供的2014年12月27日北高营社区党支部换届选举结果报告单中显示，在145张社区党员的选票中，何建华的最终得票是142票。在纪检、计生办、农经办、综治办、派出所和镇（街道）出具的考察审查意见中，经过上述部门审查，何建华不存在有犯罪前科、违法违纪、涉黑涉恶和贿选等问题。这一点，长安区组织部相关负责人也给予了证实。

而也是在2009年，北高营村的城中村改造工程开始启动。

当时北高营村的支部成员、现任北高营新村社区党支部负责人告诉本报记者，按照当时市里、区里的政策，经过村两委会研究，北高营村出台了一个《北高营村旧村改造搬迁安置办法》，按照这个办法，村里给各户发了《北高营旧村改造拆迁协议书》，并要求同意该协议的各户在协议书上签字。

上述负责人介绍说，村里的拆迁政策，是按照市政府“一村一策”的精神草拟的，最终形成北高营村两委会通过的拆迁安置办法。旧村改造中每户平房可以享受白给200平方米的优惠，再允许购买100平方米的平价房。对于每套楼房中实际超出的部分，则根据楼型和超出面积按照相应的梯度价格购买。

当时按照村里的计划，全村分为12个区，滚动开发。签署协议后的村民可以按照协议先得到一套房子，搬进新房，随后等待村里按照拆迁进度拆除旧房子。

贾敬龙的父亲贾同庆，不是第一批拆迁的村民。他于2010年11月10日与北高营村委会签订了拆迁协议。

按照村里的拆迁补偿办法，贾同庆是二层小楼，第一层平房，可以获得白给的200平方米楼房，并可以购买100平方米的平价房。第二层走评估，按照评估价格再补偿。

北高营社区居民委员会提供的情况说明显示，该村2010年11月10日与贾同庆签订了拆迁安置协议后，于2012年1月17日给贾同庆发放楼房一套，面积约130平方米。

这套房是由贾家按照平价购买。前述负责人介绍说，这是因为当时现有楼房比较紧张，对于理解和支持村两委工作的村民，可以先购买平价房，并在以后随时申请再要置换房，村里给予优先安排。

2013年2月20日，村里又给贾同庆发放楼房一套，面积约110平方米，其中100平方米为免费，贾家需要付多出的10多平方米的房款。有村民告诉记者，贾同庆在分到第一套房子之后，跟村里说自己小子要结婚，能不能先拿到第二套房子。村里考虑到村民的具体情况，在房源比较紧张的情况下，又给了贾同庆第二套房。当时有些村民还有些微辞，“凭啥我们一套房子都没拿到，房子就拆了，他拿到了两套房子咋还没拆？”可是大多数村民考虑到孩子结婚是喜事，而且村里对类似的情况和老弱病残有优先分房的优惠政策，也就表示认可了。

按照政策，贾家还可以享受100平方米的免费分房，只是这批房尚未建成，北高营新村还有包括贾家在内的100多户没有分到第三套房。

拆迁是不是合法？

据了解，当时北高营村里定的拆迁程序是，先分新房、装修、再拆旧房。一般分到一套房子后村里给两个月的装修时间，装完并搬进新房后再拆旧房。

分到新房后，贾同庆和妻子搬进新房居住，原来的旧房子物品已经搬了大部分，只留下一些不常用的东西。但他们家没有自行拆除旧房。

北高营村党支部成员告诉记者，既然贾同庆已经签了协议书，按照村里的拆迁进度，也该拆到贾同庆所在的区了，拆迁工作就要马上进行。2013年初，何建华带村里拆迁办的人去拆旧房。这一点在一审判决书中，贾同庆和贾敬龙的姐姐也都有提及。当时因贾家不同意拆迁，拆迁没有进行下去。

既然已经签署了拆迁协议，村里的拆迁办按照拆迁协议和拆迁进度执行拆迁，为何贾家又不同意拆迁呢？

贾同庆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表示，自己签协议是出于无奈。因为他如果不签字，村里就不给办理他母亲的社保。而且他不签字，他的其他几个弟兄也一直在劝他，最终就签字了。贾同庆也表示，签字这个过程并没有跟贾敬龙沟通，是他自己做的主。

对此，前述北高营新村支部负责人称，村民社保是村民个人交20%，村里交80%，社保发放是由上级社保部门负责，村里并没有权限扣发。他同时提供给记者贾同庆、贾同庆母亲及其妻子的社保编号，称三人的社保金一直在发放，可以查询到。他同时也表示，直到目前为止村里仍有一户居民没有签拆迁协议，“他不签，我们就不敢去拆。”

2013年5月7日，按照贾同庆的证言，这一天来人拆旧房子，拆迁过程中，贾敬龙和拆迁的人们发生争执。

但后来，旧房还是被拆完了。

贾敬龙在供述中表示，他与何建华结怨，就是始于这一次拆迁。在拆迁过程中，有人对他及家人进行了殴打。

一审判决中石家庄市公安局长安分局高营派出所接处警登记表证实：2013年5月7日1时30分，贾敬龙报警称因村里拆迁问题与村里有矛盾，村里派人来将其家的门、窗玻璃砸坏。不过，高营派出所相关人士在后来的记者求证中表示，当时的出警现场并未发现有暴力行为，出警民警对双方纠纷做了劝解后撤离。

拆迁当天在现场的村民回忆，5月7日这次拆迁时，何建华并未在拆迁现场。至于贾敬龙为何始终坚持不同意拆迁，多位村民回忆，应与贾家内部矛盾有关。

贾同庆表示，他家已经拿到的两套房子都在他的名下。早在2007年贾家盖这套被拆迁的旧房时，贾敬龙就与他发生了一些矛盾。2013年，贾敬龙要结婚，贾同庆已经住在了三室的楼房里，且还有第二套两室的楼房没住。他让贾敬龙把婚房放在楼房里，但贾敬龙不同意，要把婚房放在旧房里。至于贾敬龙为何执意在旧房结婚的原因，他也不清楚。

贾同庆说，贾敬龙此前一直不同意拆旧房，也不让贾同庆签分房协议。贾敬龙在旧房里布置婚房的事情，也不让他管。

记者未采访到贾敬龙的前女友。但其在一审证言中曾表示，因为双方父母都劝贾敬龙，让他俩在他家的新房里办婚事，贾敬龙还是不同意，一直和村委会对着干，后来她父母就不同意他俩的婚事。

贾敬龙在供述中曾表示，由于5月7日拆迁纠纷之后，他多次找何建华商谈拆迁补偿款的事宜，但何建华一直没处理，补偿款也没拿到，他感觉“很没面子”，一气之下就从家里搬出去，生活受到非常大的影响。“婚没结成媳妇没了，所有的理想都破灭了，一直想找何建华报仇。”

贾家的补偿哪去了？

在一审判决中，贾敬龙和其姐姐都称村里一直没有给贾家拆迁补偿款。

贾同庆提到，分给他家的第一套房是平价购买的，每平方米1000元，总计14万余元。目前已交给村里6万多元，可是他家旧房二层评估的9万多元补偿款一直没有拿到。

在贾同庆签字的拆迁协议中记者看到，协议称“二层楼房的一层和平房户一样，再往上走评估，按照评估定价来确定每平方米多少钱，最后现金一次性付清。”按照贾家的观点，二层的补偿款没发给他们，这个钱哪去了呢？

一审判决书中北高营旧村改造拆迁房屋估值结果报告显示，贾同庆家楼房的第一层和第二层评估总价值为193999元。

同时，北高营社区居委会财务室出具的两张收据显示，贾同庆第一套房子130多平米应交房款148333元，实交60000元，欠88333元；第二套110平方米的房子享受免费面积后应交21958元，两套楼房共应交170291元，还应该再交110291元。贾同庆家二层评估费和搬迁费共计93413元抵了应交的楼款，除此外，贾同庆家还欠村里购房款16878元没交。

上述证据综合显示，贾家称一直没有拿到的补偿款，是以转账的形式抵顶了房款。而2013年元月27日，村里还曾给贾同庆发放了拆迁安置费31400元。经过2013年5月7日的拆迁之后，贾家的旧房被按计划拆除。

■自首情节为啥不能成立

但此时，贾敬龙已经负气搬出去住，并且产生了要找何建华报复的想法。为了报复，他购买了一辆汽车、三把射钉枪、射钉、射钉弹、一把仿真手枪，并对射钉枪进行了改装、实验。

2015年2月19日4时，贾敬龙从租住地开着自己的红旗汽车来到北高营新村团拜会现场附近，将汽车停好后又步行回到租住处。

上午8点多，贾敬龙用纸箱装着三把射钉枪和一把仿真手枪步行来到团拜会现场。9点左右，何建华作为党支部书记刚刚讲完话，站在舞台旁边看台上的节目。贾敬龙走到何建华身后，用一把射钉枪对着何建华的后脑部打了一枪，之后开上事前停放在附近的汽车逃离现场。在逃离的过程中，贾敬龙驾驶的汽车被追赶的村民用汽车撞停，贾敬龙被抓获。

参与抓捕的民警对记者回忆，赶到现场后，发现有村民在现场附近围着，贾敬龙头部出血。民警随即联系了120救护车，贾敬龙被送到附近的医院。贾敬龙在被追过程中，右胫腓骨骨折。

在离贾敬龙所在医院的不远处，被送到另一家医院的何建华则因抢救无效死亡。

贾敬龙及辩护人在二审上诉时提出，贾敬龙有自首情节，北高营旧村改造系违法实施。被害人有过错，请求对贾敬龙从轻判处。

然而在前述北高营新村党支部负责人提供的一份由石家庄城中村改造领导小组办公室文件出具的文件中显示，石家庄城中村改造领导小组办公室在其2010年5号文件中，批复将长安区北高营村列入改造计划。

一、二审裁判文书中显示，贾敬龙的短信草稿箱中的一条短信中称“狂野在报仇何建华的自首之路，心絮（原文如此）沸腾的坦然……”。但这条短信并未发出去。

一审判决显示，贾敬龙在逃跑过程中，给前女友打了个电话。其前女友在证言中证实，贾敬龙给他打过电话，他在电话里讲，告诉你爸妈他把何建华杀了，“说完电话就没有音了。”

参与抓捕贾敬龙的民警也对记者表示，在见到贾敬龙时，他“一句话没说，连问他姓名什么的都没说。”

在逃跑路线上，贾敬龙曾辨称他早已设计好了路线，就是要向附近的长丰派出所跑，但有北高营村村民表示，实际上离案发现场最近的，并非长丰派出所，而是据北高营村3公里的高营派出所。

一、二审裁判文书认为，贾敬龙虽事先编辑短信称作案后要投案自首，但并未发送，作案后也未拨打110报警电话。其驾驶轿车逃离现场时被群众撞伤后抓获，诉称正在投案途中被抓获的证据不足，法院不予采纳。

（应受访者要求，本文部分受访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