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干部 刘金富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唐朝孟郊的《游子吟》是我儿时学会的第一首古诗,而启蒙老师正是我的母亲。那是1950年,在农家小院深秋夜晚,户外繁星点点,屋内油灯如豆,母亲一边做着针线,一边逐字逐句对我口传心授。长大以后我阅览诗词歌赋不下万千,唯对这首《游子吟》情有独钟,且伴我一生。因为,这首诗恰恰就是我们母子情深的真实写照。
从高祖父闯关东开始,我们一家落户在吉林省,先后三代经商,一代务工,吉林市船营区则是我和大哥的出生地。1948年初秋,为避战事,祖母携全家五口人逃回关里老家,定居河北省乐亭县。
我的母亲是这个家族的长房孙媳。母亲姓徐,名讳少杰。生于1916年,属大龙。1994年病逝,享年78岁。母亲走后的22年里,我一直魂牵梦绕,长夜无眠,从未停下寻找慈母魂兮归来的脚步。只要一闭眼,母亲就在身边,音容笑貌宛如当年,满怀深情热望,不说一句话,久久不忍离去。我哭着,喊着扑向母亲,直到南柯梦醒,却早已泪透枕巾。
世间万物都是以母亲作为生命之源,因为是母亲孕育了整个世界。世上只有妈妈好,而在我心中,我的母亲才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因为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想到母亲,我的眼就流泪,我的心就滴血。母亲的溘然离去,让我最后一次失去了刻骨铭心的慈母之爱,失去了魂牵梦绕的精神家园。我爱我的母亲,因为她是只为他人活着,而又永远活在他人心中的难得的好人。
一瓣心香两行泪,遥望泉台拜萱堂。母亲一生勤劳,活的坦荡。母亲后事节俭,走的从容。今年是母亲百年诞辰,又逢清明时节,我通宵达旦,废寝忘食,神游阴阳两界,寻访陈年往事,搜肠刮肚,冥思苦想,为母亲奉上这篇迟到的祭文,以寄托哀思之情。年近古稀,回首一生,虽未盖棺,自作定论:“一介寒儒,两袖清风。虽一事无成,但问心无愧。”这就算是我对母亲养育之恩的些许回报吧?
在男权占主导地位的封建社会,中国妇女处于社会最底层,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和艰辛。与同龄妇女相比,母亲有文化,有工作,既有姓又有名,这是她人生三大幸事。特殊的生存环境,成就了母亲有别于他人的风骨和品格。
母亲是知识女性。她幼年丧父,家境一般。其祖父识文断字,处事开明,硬是倾全家之力,把两个孙女(母亲和姨母)供养到高小毕业。若不是担心男女合校,有伤风化,还想供养她们上育英中学。母亲聪明好学,心灵手巧。爱听书,爱看戏,懂历史,懂古文,会打算盘,会写书信。我妻子至今还保留着近30年来母亲每月写给我们的亲笔信。字体隽秀,语言精练,不足百字就可以说清亲朋好友十几家人的近况,书报平安,并稍作叮嘱。母亲知书达理,举止文明,衣着整洁得体,从不说脏话。母亲在吉林被服厂工作,任车间主任多年,待姐妹们亲如一家,是女工们的主心骨,贴心人。在关里老家,我家老亲戚多,迎来送往不断,母亲深谙待客之道,从容应对,待人以诚,让客人宾至如归。一位当过国文教员的表亲感叹:“虽是贫家之女,却有大家之风。回乡务农,可惜,可叹!”
母亲心地善良。在农村老家,母亲的古道热肠为同村乡邻男女老幼有口皆碑。她惜老怜贫,扶危济困。凭着干净漂亮的裁缝手艺,村里大多数残疾人和孤寡老人都穿过她亲手缝制的衣服和被褥。一户人家家庭主妇早逝,抛下一双儿女。母亲把他们接到家来,供他们吃穿,还特别叮嘱我们兄妹不准欺负人家。最叫我们接受不了的是母亲经常把要饭的花子领进家门,给钱给物不算,还让他们上炕与我们同桌吃饭。我因为嫌他们太恶心,曾经出口不逊,为此还挨过她的两巴掌。
母亲外柔内刚。小时候,我经常看到母亲偷偷流泪。一是在油灯下,一边做针线,一边给我们讲《李三娘打水》,《鞭打芦花》的时候。二是听说哪家母亲去世,孩子成了孤儿的时候。三是看到当村长的父亲在外与社员打架,她又劝解无效的时候。四是1960年为了躲避自然灾害,不得已送祖母和大哥去吉林投亲的时候。没有痛哭,只有眼泪,因为世间万苦,莫过亲生骨肉生离死别。母亲也有刚强的一面。三年自然灾害,已经有人饿死。当时农村流传一句顺口溜:“大干部搂,小干部偷,社员缝一个大挎兜(准备装粮食)。”揪田掳穗在农村是司空见惯。父亲身为村长(后任大队长),他不偷东西,也不许家人偷东西。母亲下地时把篮筐顶在头上,敞开外衣,专门走在人群中间。不是我们有余粮,只是为了证明清白,为当“监工头”的父亲长脸。“四清”运动中,作为“四不清干部”的父亲被“上楼”接受审查,有人趁火打劫,借机报复,污蔑父亲贪污公款,翻盖新房甚至扬言要平分我家房檩。平时屈己待人,从未与人红过脸的母亲,此时却一反常态,当着全体社员,慷慨陈词:“你们听着,刘世昌(父亲名讳)当干部17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有错误,打骂过社员,应该低头认错,接受批评教育。但他绝对没有多吃多占,贪污受贿。上有皇天,下有厚土,中间有良心,我徐少杰愿以人格担保。”说罢,从母亲口中吐出一股鲜血。好人听了解气,坏人听了胆寒。从她身上人们似乎看到了秋瑾、驼龙二位江湖女侠。
母亲忘我无私。母亲过门56年,撑起了全家门户。她先后赡养了两个婆婆(祖母和三祖母),哺育了四个儿女和八个孙辈后人。在下地劳动,操持家务的同时,还要接待四方宾客,更要替父亲谢罪于乡邻,但她毫无怨言。作为家庭主妇,母亲节衣缩食,省吃俭用,从未给自己添过一件新衣,没有为自己花过一元钱,一辈子没有给自己过过生日。即便是逢年过节,母亲也只吃鱼眼睛,啃猪骨头,打扫残羹剩饭。最让我痛心的是:1994年母亲患肺癌已经卧床三月有余。我一家三口由唐山回老家探视,并送给母亲五只煮熟的野生大海蟹。她勉强吃了一条大腿,把海蟹全部送给了卧病在床的我的大哥和小外孙子。母亲还用颤抖的双手,从一个手绢里拿出几百块钱,她对我爱人说:“这都是你们每个月寄来的钱,我用不了这么多了。你们工资不高,平时开销又大,拿回去贴补家用吧。”我们含泪把钱退了回去,还把随身携带的全部钱物一并转交给了大嫂。三天后,母亲与世长辞。听家人说,临走前两个小时,母亲还让人扶她坐起来,自己洗脸洗脚梳头,穿上我女儿给奶奶买的小脚袜子,走的体面安详。1982年,我在唐山赵庄小区分到一套两居室的新房,我和爱人多次劝说母亲来唐山住些日子。母亲总是一拖再拖,直到去世也未成行。我们知道,母亲是放心不下老家的活计和大人孩子,更是怕拖累我们。自从1948年由吉林市返回农村老家,母亲就很少赶集上店,再也没去过县城以外的大中城市。在老家侄儿宝军的东屋墙上,悬挂着一副略显微黄的三人合影黑白老照片:右侧是姑母,坐在太师椅上,怀抱着刚满周岁的大哥金华。左侧是母亲,长发披肩,亭亭玉立,一件旗袍,一双皮鞋,面带微笑,秀丽端庄。文字说明:“1945年秋,摄于吉林照相馆”,这也是母亲留给全家的唯一一张照片。
“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对自己过分苛刻,从无奢求。作为儿子的我,自从1972年上大学以后,在天津,唐山漂泊40余年。只在寒暑假携妻女回家探视,与母亲聚少离多,更谈不上堂前尽孝,每念至此,总是万分愧疚。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母亲把自己的一生无私奉献给了家庭和亲人,唯独没给自己一丝一毫,一分一厘。母亲与我虽然远隔阴阳两界,但是母子情深感天动地,穿越时空。因为母亲留给我的不仅是永久的思念,还有一盏照亮天堂之路的明灯。
愿母亲在天国永享极乐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