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一棵树的家乡

08.10.2015  11:35

  离开榛子乡的时候,我知道,迟早有一年,我会脚穿千层底,身披棉麻衣裳,扛一把锄头,轻松自如地回到她们中间,回到一棵树的村庄。

  像以往的那些日子一样,我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打着招呼,和杉树下吃草的羊群吆喝两声,和溪流边饮水的牛对望一眼,和架上垂挂的青葡萄私语一阵,然后流着口水等她们成熟。

  我扛着锄头,在榛子的乡间小路上转悠。我知道每一条大路在什么地方转弯,把一条平展的大路转成了几条分叉的小路。我沿着其中一条野花拥围的小路走到地头,和摘辣椒的嫂子说些家长里短的话。说你家十亩地芜湖椒今年要赚六万块钱了呢,说隔壁大爷今天送了一拖拉机烤烟去榛子乡上了哩。辣椒地里套种的玉米棒子正挂上玫红色的须子,和摘辣椒的嫂子一样悦目。男人两腿跑得勤,一篮一篮的辣椒提到路旁凉棚里,装箱,封口,一纸箱一纸箱搬上拖拉机。玉米棒子挺挺的,男人腿肚子跑得劲儿鼓鼓的。

  郑家大妈在儿媳种的辣椒地边割牛草,背篓里藏着儿媳妇一大早摘下来的两枚六月桃,顶大个儿的两个,青青的,冒着红尖儿。我把锄头横在她割过的草地上,接着十年前我们村子的声音说笑,接着那时的情份与往来,以及那时的甘苦继续聊。聊到大妈把背篓里的六月桃掏出来,拿袖子擦了又擦,塞了又塞,于是我只好与她一人抱一个大桃子吃着,笑着说桃子好甜。我起身时,挥起锄头,两锄头就挖出一个小坑,刚好种下我们吃剩的两颗桃核。我知道许多年以后,有人从这条野花铺就的小路上走过,会在心里嘀咕:咦!这里谁人种下两棵六月桃。

  也许许多年许多年以前,就是像我这样一个扛着锄头到处闲逛的人在榛子乡种下了一颗榛子,许多年以后那棵榛子长成了一棵榛子树。往来络绎的盐商、马帮、行脚的人,都会在某个月夜向家人讲起羁旅途中那个特别凉爽的地方,那个地方的山若石柱,洞如龙口,瀑流悬挂,凉风悠悠。盐商、马帮、行脚的人这么讲着,屋里的孩子就一个劲儿追问着那凉爽的地界儿叫啥名字,许是青龙口、双龙潭这样的地名儿在山里太过寻常,出门的人就想起歇脚的路上那棵浓荫蔽日的榛子树, “榛子”这个茶马古道上一处歇脚的地方就成了一棵树的村庄,“榛子”也就成了女人长夜牵挂里一颗清凉的露珠。

  许多年前那个人两锄头种下的一棵树,奇妙地代言了一个山乡。

  许多年前那个人挖开的两锄头土,被翻过来翻过去种了无数茬苞谷,种了无数茬洋芋和红薯。许多年过去了,这一片土,已经被人翻过来翻过去种了几辈人。几辈人翻过来翻过去种地,白玉春萝卜、圆包菜、大白菜、尖椒……高山蔬菜种了个遍,终于实验出榛子这片土适宜芜湖椒和白肋烟繁衍生息。

  一晃十来年里,路上多了一个奔波的人,榛子的田野上少了一个人种地。我费了那么大劲,从榛子一样的村庄里跳出来,在深圳,在南京,在北京,在石家庄,在武汉,我把自己像高山蔬菜一样在各种土壤里试种。我的像榛子一样绿野茫茫的山村费了那么大劲,把我喂养到能扛一把锄头时,我一拍屁股走了,去灯火辉煌的地方操劳卖力。

  十来年里少了我这样一个种地的人,少了我这样一个摘辣椒的人,少了我这样一个蹲在溪水边浆洗衣服、歇在屋檐下奶孩子的人,地并没有因此荒芜,村子里也并没有多一个没找到俊俏媳妇的男人。园田料理得规规整整,农事安排得顺顺当当。屋前种了大丽花、端阳花,开得红艳蓬勃。廊檐下晾着娃儿的褂子,稻场边歇着修路的挖掘机,溪水像十年前一样响亮地流着。村子里少了一个喜欢扛着锄头闲逛说话的人,少了一个喜欢吃“金包银”的人,少了一个仰望蓝天呼吸绿色空气的人,我的名字渐渐不再被村子的人说起。

  离开榛子的时候,从兴山之巅盘旋而下,车过新通的神龙架高速公路——“皂角树特大桥”,一棵树的名字隐喻一样的潜伏在我去往城市的道路上,我的思绪无力撤退,它在榛子清澈的山涧溪流边流连。

  迟早有一天,我会扛起那把锄头,沿野花拥围的小路,重新出现在一棵树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