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文青网络作家”猫腻的新旅途
1
据说，这是“网络文学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新书发布会”——的确，如果你不把痞子蔡、九把刀等BBS时代诞生出来的网络作者所写的小说称之为网络文学的话，那么腾讯文学此番给猫腻做的《择天记》发布会，确实可以拔此头筹。通常，关于一本书的发布会，在写就之后
是一趟征途的结束。而《择天记》的发布会，则在一字未落之际，宣告旅途的开始，不是总结，而是承诺——发之迢迢，到达必然。
这早已经成为了我国所独有的一种网络文化。十多年前媒体便开始标榜的“读图时代”，在我国其实从未真正降临，小说仍然是这个国家最普及的娱乐消费产品——像漫画之于美国、日本那样，填满中国御宅族生活间隙的，正是这样动辄几百万字的纯文字小说。对于如
猫腻这样的作者来说，他们的生产方式是以每天数千字的连载速度，以长达一两年甚至七八年的连载时间，来完成动辄几百万字的篇幅。对读者来说，他们的消费方式是每天为自己喜欢的内容付费阅读，以千字为单位，随看随买，若看得高兴给可以给作者进行额外打赏
看得不高兴，也可以随时弃之如敝屣。
网络文学随着十几年的发展，已经建立起一套自己的体系。“凡人流”“种田流”“无限流”“随身流”……这些对于大众来说极为费解的概念，都不过是行业内作者和读者无须解释的名词而已，凭着这些密码一样的暗号，网络小说爱好者们可以完成地下接头的任务。
比如，“凡人流”代表的就是主人公修真天赋一般，但拥有吃苦耐劳的美德，在竞争激烈的修真行业，禅精竭虑的苦修前进着。而“无限流”则是在一个未知文明所创造的独特空间里，在恐怖电影的氛围里，组团进行各种副本任务，活得战战兢兢。除却各种流派，还有
一些“梗”横跨于各类作品之上，比如“废柴变超人”“扮猪吃老虎”“拍卖捡漏”“穿越回古代去抄诗”……
“流”确定了一部网络小说的框架，而“梗”则是一部小说的骨肉。很多人对于网络小说不屑一顾的原因大多因此而起，不屑一顾的认为其“套路化”“模式化”。但这并不是我国网络小说独有的问题，这也同样是美国的超级英雄漫画、好莱坞电影、日本动漫都具有的
问题——某种层面上可以说，环球同此凉热，只要是面向大众群体的“快消类文化产品”，基本都难逃此宿命。只不过，充斥于日本漫画中的那些元素——兔耳朵、水手服、格子裙、女仆装等，属于“萌元素”，而充斥在网络小说里的，是各种“爽元素”。当宅男宅女
们在看一部漫画或者一部小说的时候，他们在乎里面的故事吗？不，他们只是在消费那些“萌元素”和“爽元素”而已。
于是，写作也就成了一种“数据库写作”，在那些“萌元素”和“爽元素”的数据库里，挑出一部分元素，做各种排列组合。通俗小说的目的不是带领读者进行未知的心灵探索，而是准确满足已知的读者需求。读者需要先蛰伏后崛起，就给他先蛰伏后崛起。读者需要一
出生就风华正茂，就给他一出生就风华正茂。读者需要波澜壮阔的奇遇，就给他波澜壮阔的奇遇。读者需要很多男配角，就给他很多男配角。读者需要读者更多的女主角，那么给他更多的女主角。读者在打开一本书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自己会遭遇什么元素，不会遭遇什
么元素，数据库写作给读者带来的正是这样稳定的安全感。
小说的创作不再自由，作者成了怀揣着一条又一条brief的乙方，他们的日常工作与绝大多数公关公司员工没什么不同——把自己熟悉的PPT模型填上不同的内容，卖给不同的客户。
2
猫腻的小说魅力，首先同样建立在“数据库式写作”之上。他的主人公，通常背负着惊人身世，随着小说推进，他的身世之谜将逐渐剥开，一路上，他将遇到各种各样的大人物，被一些人青睐，又成为另外一些人的死敌。当然——也少不了各种奇遇，习得各种超能力。
在主人公还不够强大的时候，他会有一个足够强大的后台。他的新书《择天记》目前仅连载数章，然而就已经具备了诸多流行的网文元素——《择天记》的书名，与忘语的修真小说《魔天记》相仿；然后，男主人公带着一纸婚书只身来到京城，被遭傲慢的女方家族退婚
，看起来是从《斗破苍穹》走红之后大热的“退婚流”走向；但是，和《斗破苍穹》里被退婚不一样的是，猫腻让自己的男主角坚定的拒绝了被退婚，原因是，“他若想让我不爽，我便也想让他不爽”。这又是另一种网文写作精神：“念头通达”。
其实猫腻从来不惧套路化。《朱雀记》大约与今何在的《悟空传》有一定关系；《庆余年》是当年最为流行的穿越题材；《间客》里联邦与帝国的概念，直接来自于《银河英雄传》……他女主人公更是遍地取材，比如简水儿的形象来自日本轻小说《全金属狂潮》，小西
瓜的发型是在台湾综艺节目里一瞥后念念不忘，南相美是韩国女明星，她的名字与形象被完全照搬进了《间客》。
一个熟悉各种动漫、影视、小说的人，在阅读猫腻的时候，会有一种左右逢源的快乐。你能清楚的知道作者的阅读脉络和立场，他看过什么，他喜欢什么，他站在谁的那边。在这里，作者和读者达成“意气相投”——因为意气相投，所以作者不再仅仅是一个提供文本的
人，他成了一个读者在网络小说这个世界里，为自己选择的代言人。这也是猫腻死忠粉丝之多的一个原因。
然而猫腻被称为“最文青的网络作家”当然不是因为他敢于套路化，而是在套路化背后，他的写作，多少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朱雀记》与《悟空传》一样，某种程度上都可以算《西游记》的同人，但是，猫腻在《朱雀记》里写了一个很热血的“佛祖不见了”的故事
。因为“有生皆苦”，所以佛祖自杀了，且算计着要把整个人类毁灭，不过好在有男主角。男主角在这个世界上有爱人、有朋友、有师傅，所以断断不能坐看这个世界没有了——活着很好，活着比什么都好，活着比哲学的死去好。这是热气腾腾的，关于“生”的小说。
同样，《庆余年》除了穿越小说之外，也还留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是的，它也有着所有穿越小说里面会有的抄诗、造玻璃、卖肥皂这样的桥段，但是，他写了一个怀着在古代施行现代政府改革抱负的女子，这个女子没有成功，在雨夜死于自己的皇帝丈夫之手，他的儿子
也没有成功，他的儿子能做的不过是弑父，却无力改变这个世界的政治秩序。这是一部关于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争辩的小说。
而《庆余年》里面的“理想主义”，在《间客》里被否定了。皇权社会固然很糟，但所谓的“民主政体”，也不过是一张爬满了虱子的华丽袍子而已。在这本书里，猫腻再一次表现出他对制度理性的怀疑，以那些言必称奥威尔、《1984》的读者们会觉得非常不知所云的
“机甲题材”。
而其后的《将夜》则是“与天斗，其乐无穷”的故事。人类无助，只得信仰，昊天也因此诞生。昊天便是世间规则的化身，她密密实实的限制着人类，同时也保护着人类——宗教从来都身兼庇护者与制裁者双重角色。然而男主角相信“人定胜天”，人类不需要任何昊天
，虽然没有了庇护与掩盖，真实坦诚的人类是如此脆弱，人性又如此古怪，充满了各种不堪与丑陋，但哪怕是这样的人类，也比活在规则的笼子里好。《将夜》的主题，关乎自由。
在网络文学里几乎已经完全消失匿迹的宏大叙事，在猫腻这里，还残留一些碎片。之所以只是碎片的原因是，猫腻习惯提出问题后，同时又非常敏锐的躲开——他非常刻意的拒绝把自己的小说写成to be or not to be的生存哲学思考，所以他的主人公在局中，却从来不
试图解题，而是拿起大刀一路劈过，杀出一条血路，凭直觉前进。
《朱雀记》的男主角的一段话，可以解答猫腻在这几本书里体现出来的统一的价值观：“首先是我关心的人，其次是无辜的人，然后是我欣赏的人，别的人我管不着也不想管”。所以，自由也好，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争辩也好，制度理性的质疑也好，在他的小说里，
虽然四处弥漫，却无法构成核心。他的小说核心推动力，仍然是来自于人物与人物关系——这又是传统中国小说的推进方式，不同于西方严肃文学，让人的自我内心冲突当成小说的核心推动力，也不同于大部分网络小说，把“升级”当作推进方式。
所以闯入者腾讯选择猫腻是一件多么顺其自然的事情——以猫腻的编辑长天的话说是，猫腻的作品属于“搁哪都拿得出手”。所谓拿得出手，指的就是猫腻身上的复合性：数据库式写作能讨好到典型的网络小说读者，以人物关系为驱动力，则属于典型的中国式话本、传
传奇的写作方式，加上尚存的宏大叙事，这让猫腻成为了网络小说作者里独树一帜的存在，也是如鹦鹉史航这样的“文化人”，把“猫腻小说”与“高阳小说，汪曾祺文字，三国游戏，郭德纲单口，李娟散文，王朔小说，金庸小说……”这些相提并论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