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还是不生:河北“单独二孩”慢热的背后故事

27.03.2015  11:24

无论生一个还是生两个,孩子无疑已成为现代家庭生活的重心。(资料片)赵永辉摄

 

自2014年5月30日河北省启动“单独二孩”政策以来,截至2014年12月底,河北省共有34880人申请,34728人获批,数据远低于政策实施前预测水平。与河北省情况一致的是,全国也并未出现预测的生育潜能大释放和生育堆积现象。

没有出现预计的生育“井喷”,是否意味着“单独二孩”政策的遇冷?

政策放开后,摆在政策内小家庭面前的,究竟有哪些具体而现实的纠结与权衡?

在生育意愿的天平上,在生与不生的摇摆游移中,最终左右不同家庭决策的具体原因又是什么?

随着光阴的流逝,生于上世纪70年代后期的第一代政策性独生子女已经步入中年,大范围“独生子女化”的80后甚至90后也已经开始谈婚论嫁、生儿育女,由于“独生”,他们的个人成长、生活经历有什么样的特点,对待自己生育问题时又有哪些独特的感悟和选择?

带着这样一些问题,记者走进一些“单独二孩”政策内人群的现实生活,试图通过一系列面对面的采访,探究“单独二孩”“慢热”背后的故事——毕竟,随着社会、经济、文化等的急速改变,生孩子已不再是饭桌上添双筷子那么简单,而是一件影响家庭结构的大事。

两本经济账

母亲总宽慰汪敏“没事,生出来就能拉扯大”,但汪敏却不同意,“拉扯大是一回事,可生活质量是另一回事啊

生,还是不生?这似乎还真是个问题。

——关于三口之家要不要再添二宝这个问题,在汪敏的脑子里已经“像车轱辘一样”,反复转过无数遍了。

想当初,“冷不丁”听到“单独二孩”政策要出台,汪敏——河北省内某事业单位一位38岁的专业技术人员——只是一笑置之,但如今每当看到单位公示板上又贴出政策内“单独二孩”的申请,小区里的适龄妈妈们“哗啦啦又一次挺起了大肚子”,尤其是听说女儿年已四旬的班主任突然休假是因为要安胎时,作为第一代政策性独生子女的汪敏无法保持淡定了。

套用电影《大话西游》里的经典台词,她这样“注释”自己的顾虑:“就怕过三年五载、等年纪真大了之后,再想我当时怎么不再要一个呀,也许会有点儿遗憾,毕竟,曾经有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

与汪敏不一样,关于生“二孩”,同为第一代政策性独生子女的王琳,属于一考虑经济压力就直接打消念头的那类人。

添一个孩子,可能就得添一套房、添一辆车,想想这些哪还敢生?”王琳和汪敏同岁,但作为一名普通工人,十多年前就从石家庄某棉纺织厂下岗了。如今,自学会计的她在一个私营小公司的财务科帮忙,月收入两千多元。丈夫在某通信公司下属单位工作,月收入平均五千多元。

每月夫妻俩总收入近八千元,看似不低,但算算具体的经济账,习惯精打细算的王琳并不觉得宽裕。王琳的儿子已经15岁了,眼下家里虽然不用还房贷,但因为儿子高中离家较远,王琳一家便在学校旁边租房子,每月房租要1500元;自家的房子则是顶层,夏热冬冷,近年来夫妻俩一直琢磨着换套楼层低点、面积大点的房子,“可掂掂家底,满打满算,也总得再添20多万才能拿得下来。”而王琳家现在还没汽车,一想以后还要预备给儿子买房子、结婚的开销,王琳就直摇头。

王琳丈夫老家在山东农村,“老公今年44岁了,工作压力挺大。所以有时候,我真担心,你说万一他出点什么事,我们娘俩怎么办——就更别提是娘仨的话了。

与王琳的经济压力不同,汪敏最纠结的是真要生了“二孩”没人看。

汪敏的女儿悠悠今年8岁,孩子上幼儿园之前最需要人手时,也正是当时30岁出头的她频繁出差、加班的高峰期,悠悠只有5个月大时便被迫断了奶。在部队工作的老公因为工作忙“基本指望不上”,照顾孩子一直遵循的是“保姆看孩子,姥姥姥爷看保姆”的模式。

有一回保姆走了,偏偏又赶上我要出差。原计划走七天,谁知到了外地事儿多,十几天回不来。”令汪敏印象深刻的是,等她风尘仆仆地终于回到家里,一开门,看到的父母“不但已经明显面黄肌瘦,一位还正在吃速效救心丸”。而额头上青了一大块儿的悠悠,正在一边哇哇大哭。

如今,终于能闲下来逛逛街、喝个咖啡的汪敏不停感慨,“那时候每天真跟打仗似的。

但单独二孩政策落地后,不论是母亲还是婆婆,每次见面时,撺掇她再生一个,便成为躲不开的聊天主题。

从小我就生怕你出什么事,再生一个不管是男是女,好歹你心里不那么慌。”1978年,当计划生育成为一项基本国策,身为公职人员的母亲成为落实这项政策的带头者,率先领了“光荣证”。如今对着独生女,母亲却吐露了这样的心声。

其实汪敏也很动心,但她顾忌的是双方老人都已七十岁上下,再生“二孩”的话,“老人恐怕连保姆都看不了了”。而保姆的市场行情,她也早已打听过:“现在请个保姆一般最少月薪也得3000多元。”另外,作为高龄产妇,汪敏知道自己到时很可能没有母乳,孩子一旦喝奶粉,花费无疑更高。

汪敏夫妇二人均属工薪阶层,虽然收入“还算可以”,但女儿“养得比较娇”——上私立小学每年仅学费就两万多元,课外班从悠悠三岁上起,“各种课程几乎上了一圈”,直到这两年才将兴趣固定下来。所以,一直以来,汪敏都觉得自己“经济上只是刚刚好,真想不出再生一个该怎么养”。

对此,母亲总宽慰汪敏:“没事,有骨头不愁肉,好歹也就累三年,生出来就能拉扯大。”但每每不免惹来女儿的不同意见:“拉扯大是一回事,可生活质量是另一回事啊。

转了个圈,汪敏的纠结和王琳的决断殊途同归——经济负担与生活质量间的矛盾。对此,她们的母亲,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那代人,表示多少有些难以理解。

河北大学人口研究所所长吕红平表示,30多年前,对大多数普通家庭而言,孩子只要能够长大就好,至于孩子怎样长大、怎么生存,并非生孩子时就需要考虑的问题,而如今随着家庭代际人口数量的急剧减少,养育质量成为生育决定的重要权衡因素。

这个时代出生的孩子,要求优质地长大。”像汪敏这类城市机关事业单位工作人员以及国企员工等等,作为受计生政策管控最为严格的群体,原本被认为是“单独二孩”政策放开最直接的受益者,然而,偏偏又是他们这个群体,对育儿质量和生活品质尤为关注和在意。

在有五六个兄弟姐妹的汪敏母亲那一代人看来,生孩子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30多年后的今天,随着家庭重心由纵向的父子关系向横向的夫妻关系倾斜,婚姻的生育目的逐渐降低,生育演变为一项选择性权利,同时这项权利也与女性的职业规划无形联系在了一起。

如今,汪敏的工作正滑向稳定的平台期,她坦言:“干好本职工作就行,我在事业上没有太大的野心,也不想再给自己更多的压力。”可与更倾向于从家庭美满中获得满足感的汪敏不同,作为一名中层领导,在工作中已经独当一面的同龄独生子女何英在面临“单独二孩”选择时,掂量的又是另外一些因素。

为什么上小学的儿子“整天才考七八十分还不错不错的?”从小要强的何英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何英觉得还是与自己工作忙有关系——儿子从小是老人带大的,“隔辈亲嘛,老人在很多方面对孩子的要求往往不会像父母那么高。就算学习成绩不理想,爷爷也要竖着大拇指宽宽孩子的心:‘没事,考成这样就不错了。’”何英说,如果真再要一个孩子,最好还是自己带,“可你看我现在,哪还有那个心劲儿和时间?

两本亲情账

也许正是因为成长环境的不同,在与老公的相处中,原本在刘青看来“很自然的东西”,却在两人身上呈现出了很大的反差

再生个孩子的决定,刘青做得比较干脆。

不过目前,39岁的她依然“没动静”。感慨着岁数不饶人,刘青已抓紧了身体锻炼和饮食调节,铆足劲儿要再孕成功。

促使她下定决心的,是婚后家庭生活里的很多细节。“可能我更在乎的,是有一个更传统的家庭结构和更自然的家庭状态。

从小,我的学习圈、游戏圈里就没有大人,甚至很多日常生活也是如此。”与独生子老公不同,作为家里的老三,刘青是跟着哥哥、姐姐、堂哥、堂姐们玩大的。也许正是因为成长环境的不同,在与老公的相处中,原本在刘青看来“很自然的东西”,却在两人身上呈现出了很大的反差。

刚结婚那会儿,我们俩都不会做饭,但我起码从小跟着哥姐在厨房鼓捣过,他却好像连见都没见过一样一窍不通,真是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刘青至今记得两口子刚开始柴米油盐过日子时,原本机灵体贴的老公在家庭生活中表现出的各种笨拙和木讷。

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的话,家务活儿有限,很多时候,让孩子学习干一件事,往往远不如自己来省事儿——可有些意识从小不培养,长大了再捡起来就难了。”日久天长,刘青发现公婆对老公并没有特别娇惯,只是因为年幼时缺乏参与机会,老公在做家务方面能力和意识很差,“家务还只是最基本的一面。独生子女接人待物时常常显得‘独’,这还真不一定是主观上娇纵出来的,而是他们从小在日常生活里形成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在作怪。

而粗放型的成长经历使刘青特别不能适应公婆面对第三代俊俊时的“诚惶诚恐”:每次夫妻俩教育儿子,公婆马上会站出来袒护:“咱就这一个孩子,出点儿啥事大人还活不活了?

我觉得多一个孩子,家长能多份平常心,也能让孩子有颗平常心。”“单独二孩”政策公布后,姐姐第一时间给刘青打来电话,鼓励妹妹再生,这令刘青不由想起处在青春期的外甥女对姐姐说“打我吧打我吧,反正你就我一个孩子”时,姐姐无奈的表情。“在独生子女的教育中,我们总是强调要让孩子学会感恩、学会分享、学会协作甚至是学会妥协,其实,有时候,这些能说出来的东西反倒是次要的,那些说不出来的、感情上的东西才更重要。

然而,计划生育政策实施30多年后,独生子女俨然已经以压倒性数量成为社会常态,而“单独二孩”政策的出现又要不可避免地扭转一些本已固化的认知和习惯。

女儿的反对是汪敏纠结的另一个主要原因。

爸爸妈妈的爱都是我的,一滴都不能给别人。”当汪敏初次就“二孩”问题试探悠悠时,女儿断然拒绝。其后,汪敏尝试过许多办法。每次看女儿和家里养的小狗玩得不亦乐乎时,她就趁机循循善诱:“弟弟妹妹比小狗还好玩,他们跟你能有更多交流啊。”没想到,女儿连头也不抬:“我有狗狗就够了。

孩子之间也在互动。”悠悠有同学父母符合双独政策生了“二孩”,家里人手不够,便让大孩子住校了。班上另一个同学便“举例说法”:“千万不要让你们的妈妈再生弟弟妹妹——生完了,你们就是这种下场!

其实对于再生的想法,汪敏隐隐也会对悠悠有些抱歉,“不管你如何做到趁老二不懂事时‘宠大不宠小’,但毕竟时间上没法保证了。”可预见到的是,一旦再生,每个周末带悠悠去商场、看电影、滑雪以及一年两次的旅游势必要在一段时间内进入蛰伏期。“更别说,老二还得在家成天哭,制造噪音呢。

不过,汪敏相信度过敏感期后,悠悠还是会接受和喜欢弟弟妹妹的。毕竟,她是目前家里同辈中唯一的一个孩子,还没有接触过类似的人际关系。”最近,汪敏总会时不时引导女儿,碰到悠悠的姑姑给悠悠爸打电话,便对孩子说:“你看,还是有个兄弟姐妹好吧,你姑姑也成家立业了,可她有些心事不一定能跟你爷爷奶奶和你姑父说,却能跟你爸说说。

两本压力账

养儿育女,养老送终,“是这头眼下省点劲,还是那头未来添把手?”家庭两端的生活压力让刚刚开始独立面对实际生活的陈宇犹豫难决

最近,31岁的80后独生子陈宇和爱人之间的争吵突然多了起来。已经过了新婚磨合期的小两口,争执的焦点竟然集中在了要不要“二孩”上。

看病、上学、升学……对男人来说,每次办事都是个特别大的考验,不顺利时会有很大的挫败感。”虽然孩子只有两岁零三个月,但对陈宇来说,这种特殊而现实的生活压力已经让他不堪重负。

几个月前,当染上肺炎的儿子终于躺到了某市儿童医院住院处的病床上时,护士的一句话——“多亏你们找人了”——让陈宇无限感慨。当时正是流感高发期,儿童医院一床难求。“孩子高烧几天不退,当爹当妈的抱着孩子眼巴巴地在医院里输不上液、住不了院,你说急不急?”打了若干通电话托了一圈人之后,陈宇总算被领进了一间观察室,抱着孩子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又通宵达旦地排队等了一天半,才给儿子排上了床位。

不找人一方面觉得对不起孩子,另一方面也让人觉得这家的男人没本事。”虽然儿子还有一年多才上幼儿园,但陈宇早已托关系找好了一家“条件好、花钱少”的公立幼儿园:“幼儿园招生名额少,不提前找关系行吗?

平心静气时,陈宇并非不能理解妻子的良好初衷:再生一个,不论对孩子性格培养,还是以后自己的养老,都有帮助。养儿育女,养老送终,“是这头眼下省点劲,还是那头未来添把手?”家庭两端的现实压力让刚刚开始独立面对实际生活的陈宇犹豫难决。“但一个孩子就要承受这么多,第二个孩子目前我真没勇气要了。”陈宇觉得,一个孩子已能使他的人生变得完整,并带来了足够的乐趣。

况且我们还是个男孩。”身为家中独子,陈宇并不掩饰孩子性别带来的微妙差异感,“倒不是我重男轻女,不过已经有个男孩,心里的想法就没那么多了。”多年来,性别观念虽已大大改观,但并不意味着完全消除,事实上现实生活中,有些独生子女家庭在讨论再生时,出发点居然就是让“二孩”随母姓。

住房、医疗、教育、养老……种种社会压力盘根错节又具体入微地投射在小家庭的生育决策中。在吕红平看来,陈宇遭遇的虽然看似只是个体家庭添丁加口的成本困境,却在更深的层面体现和衡量着国家对人口的承载能力。

事实上,直到2013年父亲因心脑血管问题晕倒住院之前,作为独生子女的汪敏还从来没有觉得没有兄弟姐妹的自己“如此势单力薄”过。

父亲出抢救室的第一个晚上,医生嘱咐不能离人,汪敏守着身上插着管子的父亲,在板凳上整整坐了一夜,“片刻没敢闭眼”。连续陪了三天床之后,她出现了重感冒的症状。“当时就想,要有个兄弟姐妹替换该多好。

经历了那一次独守病榻的孤立无援后,汪敏开始庆幸,幸亏老公不是独生子,不然双方父母中有一个需要长期照料,或者两个老人同时出现问题,“就真乱套了。

同为最早的一批政策性独生子女,因为婆婆的胳膊不慎摔伤,石燕的生活就刚刚陷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麻烦。

石燕两口子都是独生子女,自从公公去世后,石燕的婆婆便随他们生活,本来,老公在外地工作,只能周末回家,平时有婆婆搭把手——在石燕给女儿辅导功课时做做饭,下午帮忙接孩子——工作挺紧张的石燕真能省事儿不少。

但老人这一出事,工作和生活、老人和孩子、一家老小吃饭、养病、做功课顿时全都冲突到一块了。碰上这种情况,我是真不知该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生‘二孩’,还是该遗憾我们两口子都没个兄弟姐妹帮衬了。

经过这件事之后,石燕下定决心要“认真考虑一下‘二孩’的问题”:“老辈人说养儿防老侧重的是经济上的赡养,我现在考虑得更多的则是人手问题——毕竟,我们已经进入了老龄化社会,配套体系却还没有现实所需要的那么健全。”(文中采访对象均为化名)记者周聪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