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做“女儿”的日子
那一年,我在乡下照料母亲。
母亲先是摔成骨折,后来又患了脑血栓,真是祸不单行。
自此母亲卧床不起,不能言语,除了左肢、头部能动,其他部位都失去了知觉。记得那时我白天要喂母亲吃东西,也不免要洗洗涮涮;晚上要为母亲翻身,还要随时记着为母亲撤换尿湿的褥子。
只要母亲能吃东西,就能维持生命;然而母亲的嘴不容易张开,喂东西就困难。慢慢地我摸索出经验来:不能被动地等待母亲张嘴吃,而是放下饭碗,右手持汤匙舀了食物,左手翻开母亲上嘴唇,把食物喂进嘴里,这样喂起来,就容易多了。
还有洗涮,还有母亲便秘的时候……也不觉多么脏和累。有时天还不亮,秋冬之交清水冰凉,但洗涮以后,我才能心安,也就顾不得许多。想当初,儿子小时候,有时被他弄得身上一片狼藉,我不曾嫌弃过儿子,而此时对母亲亦是一样。
亲情意味着一份责任。我不善做饭,但给母亲和自己弄口吃的,还不成问题。虽然照料母亲不如女儿家方便,但亲情让我超越了一切。苦,累,寂寞,这都不算什么,令人最感温馨的,是看母亲熟睡的样子,仿佛是我抚养的一个婴儿。凝视母亲,也仿佛时光倒流,这婴儿就是当年的我。我在襁褓中的时候,母亲肯定也曾无数次地这样望着我……
闲下来,打扫房间,收拾得一片清爽;春夏侍弄园子里那些菜蔬,浇灌那些花木,一片翠绿葱茏,生机盎然。
乡邻前来看望母亲,居然说我“闺女似的”。想想也是。连我都体验到,做“女儿”需要爱心、耐心和细心。
感受犹为真切的,是那些竹影摇曳着月色的春夜。那时母亲还没被“栓住”,有时,我从城里回来,铁栅栏“支吜”地一声之后,母亲问道:“庆啊?”我也便喊“娘啊”,第一时间告诉母亲,我回来了。因为我知道,母亲已经在黑暗与寂寞中盼望多时了。然后进屋,一边与母亲说着我的一些见闻,一边照料母亲。
这情景,让我想起多年前看过的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傍晚,花妮归来,就是这样一边与失明的母亲说话,一边为她做这做那的。情景的相似,也让我感觉,做这样一个“女儿”,居然有几分美丽和温馨。
夏天的时候,电视台两名记者来到村里采访我的文学创作。这本来跟孝敬老人没有关系,却被乡亲们理解为:“人家国庆孝顺老人,电视台都来采访他了……”想来,这该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误解了。
本来,为照料母亲,也可以请一位保姆,“你这样太辛苦”,许多人都这样说。可是我不忍心:三十年前,我离开老家,先是读书,后是工作,住在老家的日子极少;我已经亏欠母亲太多了,就不忍再请别人替我照料母亲。否则“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时候,我会后悔一辈子。
乡亲们都说:要不是你照顾得好,你娘怕是早就不行了……然而最终,母亲还是走了。没有母亲的日子,我的心好像空了,仰望漫漫云天,我不知母亲的灵魂飘向了哪里。
在乡下照料母亲的日子,虽然是最苦、最累的一段时间,却也是体验亲情的温馨,是最让我留恋的日子。